戴淑琴沉默了一會:“比如有人5月算出,飛機7月回來,結(jié)果沒回來;接著7月又有人算出,家人9月能回來,我們就又能靠這消息捱上兩個月。”
如同飛機升空擦破云層,發(fā)出刺耳轟鳴,今年2月16日,馬航見面會現(xiàn)場,失聯(lián)航班MH370乘客家屬姜輝,耳畔響起風(fēng)的呼嘯。
他茫然看向周圍,不同于上個月水下搜尋宣告結(jié)束聞訊趕來一百多位家屬。這場每月一度的例行見面會,恢復(fù)到平素的三四十人。
從最初的安置點麗都飯店,到北京六環(huán)外的順義空港,和三年前一樣,一切都沒變,一切都沒有答案。
會見室猶如密不透風(fēng)的籠子:有人在角落默默抽泣,有人揮舞拳頭,有家屬霍然站起:“我們要人!”
2014年3月8日,載有239人的馬來西亞航空公司MH370客機失聯(lián),機上有154位中國乘客。
三年過后,依然沒有人知道MH370去了哪里。它成為航空史上最難解開的謎團之一。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曾在MH370失聯(lián)兩周年時發(fā)表聲明,稱“我們?nèi)耘f承諾解開這個謎團”。而對于仍在等待的家屬來說,他們或許將用去一生。
失望
連著失望
錢報記者和64歲的文萬成約在山東濟南火車站見面。這天是2017年1月17日,他急著趕往北京。
他個子不高,頭頂是一根根花白發(fā)茬。他找了個亮堂地方,邊嫻熟地打開一只針孔攝像機,對準(zhǔn)記者。然后打開隨身攜帶的一臺老式筆記本電腦,記者和他對話的錄像隨即出現(xiàn)在顯示屏上。
他說,他還握有幾個T的音頻視頻,是從麗都飯店開始,和馬航以及各相關(guān)方面會面時錄的。
他的口頭禪是:“我有證據(jù)!”
聊著聊著,文萬成的手機驟然響了,記者的手機也跳出一條新聞推送:“馬來西亞等國政府表示,對失蹤的MH370客機的深海搜尋工作暫停。”
記者愕然看向文萬成,他面色如常:“沒事,飛機本來就不在海里,人還活著。”
文萬成36歲的獨子文永勝是山東一家大企業(yè)的總經(jīng)理助理,受公司指派前往馬來西亞出差。
記者看到文萬成的車票上,價格很低,他才告訴我,他受過傷,和老伴兩人都拿著殘疾證。“失望連著失望吧。搜救結(jié)束,我們家屬早幾天就猜到了。”
幾分鐘后,就在文萬成乘坐的那趟高鐵即將進站之時,喧鬧的人潮中,他突然俯下身,大哭起來。
2月26日,46歲的徐京紅開車來天津火車站接我,她的母親在MH370上。
曾留學(xué)日本的徐京紅談吐溫和。2008年,抱著多陪陪父母的念頭,她回國,嫁到天津,誕下一雙兒女。
登機之前,母親給徐京紅發(fā)來微信,“家電你看著買吧,相信你,”還問:“需要給你打錢嗎?”徐京紅給父母在天津準(zhǔn)備的房子,當(dāng)時正裝修。
3月8日,是徐京紅的結(jié)婚紀念日。2014年之后,她和丈夫說,“我們再也沒有紀念日了。”
61歲的戴淑琴的講述中,則是自己悲傷的體驗。她捋開染黑的頭發(fā)對記者說:當(dāng)聽說妹妹一家五口乘坐的MH370失聯(lián)之時,她似乎在鏡子里,看到自己的鬢角以肉眼清晰可見的速度,一點點變白。
她覺得
自己魔怔了
失聯(lián)乘客家屬姜輝不曾想到,等待MH370的消息,會如此曠日持久。此前可參照的是法航447號班機,經(jīng)歷702天搜索,黑匣子打撈出水,機上228人葬身海底。
“這是到目前為止,世界上失聯(lián)人數(shù)最多、時間最長、線索最少、可參照的數(shù)據(jù)缺失最多、乘客國籍最復(fù)雜、投入搜尋的精力和費用最高的航班,”律師張起淮字斟句酌地說。
他曾代理過伊春空難、釜山空難等多起重大航空案件,現(xiàn)在是文萬成等二三十戶MH370乘客家屬的代理律師。
聲吶在南印度洋12萬平方公里的深海中艱難推進之時,MH370乘客家屬的生活,也被裹挾進巨大的漩渦。
有人的子女本就是普通的赴國外務(wù)工人員,航班失聯(lián)后,全家陷入窘迫,一貧如洗。戴淑琴整宿睡不著覺,140斤的體重在半年內(nèi)掉到100斤。
她睡過一年多地板:“我覺得自己魔怔了,說飛機墜毀在小島上,我沒見過小島,就想,小島上有石頭吧,我妹妹他們該睡在石頭上吧,這么一想,我就覺得床燙得慌,睡不住了。”
她在屋里不停踱步,在北京剛停止供暖的季節(jié),徑直打開淋浴噴頭,用冷水澆自己。
有時,姜輝會在北京接到風(fēng)塵仆仆趕來的外地家屬。年邁的老人,捧著尚溫?zé)岬母泶駵?,提著沉甸甸的水果。他們告訴姜輝,“孩子這周末就回了,我得來接啊。”
他還拉開過一些家屬的冰箱,驚愕地發(fā)現(xiàn),滿冰箱被食物塞得密不透風(fēng):“他們說,等孩子回來再買,就來不及了。”
許多家屬,被確診患上焦慮癥、躁郁癥、抑郁癥或妄想癥。
心理咨詢師劉金鵬曾從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,受馬航雇傭,為MH370乘客家屬提供心理服務(wù)。
她難忘家屬們的“痛苦、壓抑、憤怒、哀傷和困惑”,“他們心理的壓力和痛苦,伴隨各種軀體的疼痛和不適表現(xiàn)出來,甚至達到疾病狀態(tài)。他們需要治療,持續(xù)的治療。”
家屬
被謠言裹挾著
讓劉金鵬印象深刻的是,相當(dāng)多的家屬,仍對親人平安回來抱有極其堅定的信念。
文萬成掌握著一個有三百多人的家屬和媒體聯(lián)系群。他也曾作為團長,帶領(lǐng)近20位家屬飛往馬來西亞。
在群里,文萬成發(fā)言活躍,時不時轉(zhuǎn)發(fā)一些來源不明的鏈接,或者自己整理的長篇文檔。
群友熱衷分享的文章,通常有著聳人聽聞的標(biāo)題,指向各種“真相”。
有文章說,MH370沒跑多遠;有文章暗指,飛機起飛前已人機分離。
“陰謀論”在家屬中有著廣泛市場,“我們不得不相信,因為在現(xiàn)實中遭遇了太多推諉、欺騙乃至出爾反爾,我們只能相信‘小道消息’。”一位家屬告訴錢報記者。
有家屬相信,自己的親人正在荒島求生;有家屬覺得,親人被某個國家,以不能揣測的原因,作為人質(zhì),拘禁在某處。
“真相還在穿鞋,謠言早已跑遍世界。”前幾天,徐京紅被一個民間熱心團體邀請面見“專家”。
這位“專家”把MH370失聯(lián)描述為“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”:駕駛員愛上一位女子,但他們無法在一起,于是,駕駛員帶著一飛機乘客殉情了。徐京紅聽得目瞪口呆。
也有好事者,不知從哪里弄來號碼,挨個打電話給家屬:“你們拿個調(diào)羹轉(zhuǎn),轉(zhuǎn)到哪個方向,就往哪里找。”
“有些家屬不愿提起訴訟,怕別人議論孩子或老人不在了,換句話說,他們不愿意面對可能出現(xiàn)的最壞結(jié)果,”律師張起淮依靠理性和專業(yè)知識做判斷,而對當(dāng)事人來說,有時,他們似乎心甘情愿選擇被裹挾。
戴淑琴的家屬朋友中也有找人算命的。記者問戴淑琴:“真的準(zhǔn)嗎?”戴淑琴沉默了一會,沒有正面回答我:“比如有人5月算出,飛機7月回來,結(jié)果沒回來;接著7月又有人算出,家人9月能回來,我們就又能靠這消息捱上兩個月。”